之秋漪-《千魅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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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北陆南疆有一家天命馆,住着一位天命师,他无所不能,能为上门的客人解决各种烦恼。
这次的客人有些特殊,他一身华服,看起来身份尊贵,却抱着一个沉沉昏睡的女子,脸上是几近绝望的神情。
“她不肯醒,她怎么也不肯醒……”
暖烟缭绕中,天命师苍白的手举起一只雕花茶壶,姿态优雅地沏了一杯茶,推到了客人面前:“别急,慢慢说。”
茶香四溢,如梦如幻,透过氤氲热气,女子秀美的脸颊朦胧一片,静好如画。
(一)
左秋漪自愿请命,进入西园服侍被废的小太子时,一个十五岁,一个五岁。
满园萧瑟中,小太子况云坐在台阶上,伶仃的背影倍显单薄。
他一见到左秋漪眼圈就红了,想哭却又不愿哭出来,反而吸了吸鼻子,冷冷道:
“你来做什么?我不要你服侍,你快走!”
声音依旧稚气而熟悉,左秋漪一听便明白况云的用意,强压下心头酸楚,作势转身:“那奴婢当真走了?真的走了……”
果然,脚步还未迈出,那个小人儿便猛地站起,一下扑入她怀中,泪水夺眶而出:
“秋漪姐姐,我父皇死了!”
悲恸至极的泣声里,左秋漪紧紧搂住况云,更声道:“奴婢知道,奴婢都知道,太子受苦了……”
景阳二十七年,九王爷兵临城下,夺朝篡位,杀允帝,囚太子,一番风云变幻后,东穆江山就此易主。
太子况云被软禁在西园。一夕之间,从云端跌入尘土里,所幸他的皇奶奶,九王爷的生母极力保他。九王爷目的达到,也不愿再担个残杀幼侄的恶名,便留了他一命,却是生不如死。
西园的日子艰苦萧瑟,若不是左秋漪的到来,才五岁的况云无人照料,根本熬不过一季寒冬。
况云可以说是左秋漪一手养大的,从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边,宫破时他们失散,左秋漪被御前侍卫赵清持救走了,一直藏在赵府,大局定下后,她毅然决定入宫陪伴况云,赵清持问她:
“你想清楚了吗?一旦踏入那个园子,你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是什么,你就一点儿……也未想过我吗?”
赵府树下,年轻俊秀的新帝侍卫颤声开口,终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,眸含凄色。
有风拂过他们的发梢,左秋漪垂首不语,许久,才呢喃道:
“他还太小……离不开我。”
轻轻的一句话,让赵清持的手一点点松开了,他眼神有些哀伤:“我明白了,我这就去安排……”
他早该料到,却总心存奢望,奢望她能选择他一次。
他们是在宫里的澜湖边相识的,那时太子贪玩不慎跌入湖中,水性不好的左秋漪舍身去救,将太子推上岸后,自己却渐渐沉下去,他正巧带人巡逻经过,听到太子的哭喊声,想也未想地跃入湖中,将左秋漪救了上来。
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,浑身湿漉漉的,脸色苍白,还没咳几口水,便赶紧搂住一旁哭泣的太子,柔声安抚。
他看着她,明明极瘦弱,却让人觉得有种温柔的力量。
左秋漪,他轻念着,从此便上了心。
一次次在宫中“偶遇”,一次次看她含羞带笑,一次次听她哼着歌谣哄太子……
他们的关系越发熟稔,亦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愫萦绕着,但每每想和她单独相处会儿,太子总会黏得跟牛皮糖似的,只叫他哭笑不得,恨不能太子一夜长大,“放过”他心爱的姑娘。
但如今,却是他要先放她走了。
临别前,赵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给左秋漪,他说:“我等你,无论多久,我都等。”
玉佩的含义不言而喻,左秋漪感动并内疚着,摩挲了玉佩半晌,才轻声道:“赵大哥,你是个好人。”
(二)
此后的两年里,左秋漪和况云同枕而眠,相依为命,日子虽然艰难,却也相安无事。
直到那年冬天,三皇子带人闯入西园—
他是新帝最宠爱的儿子,也是传说中未来的储君,比况云大上六岁,性子嚣张跋扈,遗传了他父亲的心狠手辣。
他早就想斩草除根,奈何有太后压着,好不容易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宫祈福,况云没了皇奶奶的庇佑,叫他有机可乘,直接带去了狩猎场。
说是狩猎,其实充满杀机,三皇子跨于马上,笑得阴狠:
“别说三哥不带你玩,给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时间,你们现在开始跑,若被抓住了,就休怪三哥拿你们当猎物对待了。”
左秋漪心跳如雷,这分明就是残忍的“杀人游戏”!
满堂哄笑间,况云涨红了脸,握紧拳头,却是伸手去推左秋漪:“跟她没关系,你放她走!”
三皇子轻蔑一笑,一挥手:“点香。”
左秋漪一个激灵,背起况云扭头就跑,一边在雪地里没命地狂奔,一边喘息着安抚况云:“赵大哥已经去通知太后了,咱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。”
她跑啊跑,长裙勾破了都没有发现,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,冷风刺骨,背上却忽然一阵湿热,左秋漪身子一颤,这才察觉到,一直沉默的况云埋在她的脖颈里,无声无息地哭了。
才七岁的孩童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狠劲,在风雪里咬牙流泪:“我不会忘记今天的,绝不会……”
他多想快点儿长大,长大到能够不再受人欺辱,能够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,能够……保护他想保护的人。
太后匆忙回宫才制止了这场闹剧,雪地里却寻不到两个人的身影了,几番逼问下,三皇子才不情不愿地开口:“孙儿还没来得及追上呢,只远远瞧见他们滚下了山崖。”
不是没来得及,而是团团包围,步步紧逼,将人逼坠了崖。
赵清持一听到消息就蒙了,他立即率人在崖下开始搜救,整整找了两天两夜,才在一处石洞里发现了左秋漪和况云。
他们依偎着彼此,昏迷中相互取暖,左秋漪的长裙上血渍斑斑,触目惊心。
长在崖底的一棵歪脖子树救了他们一命,却让护着况云的左秋漪摔断了一条腿,若是赵清持再晚点儿来,那条腿就接不上了。
失而复得的赵清持再顾不上许多,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,全无平日半点儿沉稳。
角落里的况云看着这一幕,并未为获救而感到欣喜,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来。
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回到西园后,左秋漪养了三个月,直养到春暖花开,身子才算基本恢复过来。
这段日子里,赵清持得到了太后的特许,常常来园中看左秋漪,为她和况云带去各种所需。
况云从前就不喜欢赵清持,如今更甚,尤其是有一次听到他对左秋漪说:“等伤养好了,你就跟我走,好不好?”
他当时躲在暗处,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,只听到那边沉默了许久,才终是轻轻道:“他……还太小。”
瞬间松了口气的同时,却又有一股悲凉涌上他的心头,如果因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,那么……他还该不该长大?
想不出这个问题答案的况云,将所有愤恨指向了赵清持,在他看来,想带走左秋漪的赵清持就是罪魁祸首。
所以,那天当赵清持看见榻上的况云,委婉提出他该与左秋漪分房而睡以避嫌时,况云冷冷一哼,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。
“她不会跟你走的,她是我的。”
如果说这句话赵清持还能当作童言无忌,置之一笑,那么况云接下来的一句话,却叫他脸色大变,几乎是一下子拔出了腰间剑。
(三)
左秋漪听到声响奔进来时,剑影一闪,房中那张不大的床已经一分为二,况云被剑气震在了地上,墨发薄唇,素衣单薄,却没有生气,反而得意地望着怒不可遏的赵清持。
“我会叫人再送两张过来。”
赵清持收剑转身,不去回答左秋漪的追问,径直出了房门。
直到很多年后,赵清持求太后赐婚,驾着马车连夜带走左秋漪时,才后怕地告诉她,那一天况云昂首看着他,几近挑衅地说了怎样一句话。
“即便是她陪在我身边一辈子,你又能怎样?”
丞相元昭的秘密造访,已经是五年后了。
十二岁的况云正襟危坐,毫不意外,只礼节周到地为元昭倒了杯茶,举止从容,眉目间又隐显霸气,那番风华,连阅人无数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,而后若有所思,更加坚定了心中某个打算。
左秋漪站在况云身后,只听到少年慢条斯理地开口,唇边带笑:
“云待元相已久,早闻叔父病重,此番元相是为储君而来吧。”
左秋漪一颤,她知道,这就是况云对她说的机会。
也许他们……真的要离开这儿了。
这七年里,赵清持从没放弃过,左秋漪头三年都以况云尚幼拒了,到了第四年,她心中内疚愈深,半推半就地竟是要答应了,却不想还未来得及向况云开口,况云就忽然病倒了。
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,始终不见好,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?
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况云,即使最后赵清持冲进屋,忍无可忍地想拉走她:“他明明就是故意的!”
她也是以指贴唇,轻嘘了一声:“别吵醒了他,我们出去说,赵大哥……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而左秋漪不知道,彼时“病中昏睡”的况云,在他们掩门出去后,睁开了漆黑的一双眼,在听到赵清持气急败坏地离去后,缓缓扬起了嘴角。
“病”装不下去了,况云索性拉住左秋漪问:“你喜欢他吗?”
左秋漪一怔,不敢直视况云的灼灼目光,垂首轻叹:“他一直在等我。”
“我是问你喜欢他吗?”
“他……他待我很好。”
况云急了:“难道我待你就不好吗?”
左秋漪哑然失笑,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抚况云的头顶,仿佛这孩子说了什么傻话般:“不一样的,殿下……”
被废这么多年,只有左秋漪仍称呼况云“殿下”,平时不觉如何,此时听来况云只觉委屈不已,一下似奓了毛的猫样,破天荒地冲左秋漪发了火:“别叫我殿下!”
你为什么,为什么就能叫他“赵大哥”?
后面半句终是没能吼出来,况云在左秋漪错愕的目光中,猛地钻进了被中,小猫样别扭地生闷气,任左秋漪怎样哄都不肯再出来,倒是左秋漪作势要走时,一只手闪电般从被窝抽出抓住她。
房中霎时静了下来,许久,少年才在被中闷声闷气道:“你别走,再给我几年时间,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,你相信我……”
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,就在这个风轻云淡的夜晚,左秋漪得到了况云的承诺,却也终于敏感地察觉到,有什么……不一样了。
(四)
一番私会后,况云与元相便开始谋划。
只因三皇子残酷嗜杀,断不适合当储君,元相与朝中几位重臣相商,又私下取得太后的支持,做出了“光复正统”的决定—
扶持况氏嫡孙,前太子况云为帝!
如今夷帝病重,恐怕拖不了几年,他们刚好趁机培养势力,暗中联络旧臣,订下周密计划,只待那一天的到来。
夷帝驾崩之日,便是起兵之时!
况云踌躇满志,多年囚禁生涯仿佛看见了曙光,然这一环扣一环中,还需一个心腹之人,潜伏在夷帝身边,充当内应。
当又一个深夜,元相造访,于灯烛下将此事提出时,况云愣了愣,脑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个名字。
他望了一眼左秋漪,又看向元相,终是抿了抿唇,沉吟开口:“我倒有一人可用。”
“谁?”
“御前侍卫,赵清持。”
话音一落,况云身后的左秋漪颤了颤,赫然抬头。
月下庭前,风吹云动。
赵清持凝视了左秋漪许久,一声叹息:“你为了他当真是不惜一切呀……”
他深吸了口气,按住左秋漪的肩头:“如果这是你想要的……我答应。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,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,等此事一了结,我便带你走,好不好?”
左秋漪眨了眨眼,并不回答,只是任赵清持拥入了怀中,怔怔地望向虚空。
彼时他们都不知道,暗处长廊上,一道人影静静地望着这一幕,少年紧紧握住双手,一拳捶在了柱子上。
等,他只有等,等自己长大,夺回江山,将她牢牢拴在身边。
在暗中筹划间,夷帝的病渐入膏肓,在艰难地拖过了三年后,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
表面平静的东穆皇朝,内里早已波涛汹涌,仿佛一触即发,元相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连夜赶到了西园—
宫墙之内的风,终是要起了。
送走元相后,况云在昏暗的房中,擦拭起了一把剑,寒光映着他狠厉的眉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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