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 / 陈虻不死-《看见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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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哈哈笑。
他一看我乐,拿烟的手又点着我:“别以为这就怎么着了,你离真的成熟还远着呢,就你现在青春期这小资劲儿,毛病大着呢,不到三十多岁,不遇点大的挫折根本平实不了。”
讨厌的是,他永远是对的。
八年来,我始终跟他较着劲,他说什么我都顶回去,吵得厉害的时候,电话也摔。
他生病前,我俩最后一次见面都是争吵收尾。他在饭桌上说了一句话,我认为这话对女性不敬,和他争执以至离席,他打来电话说:“平常大家都这么开玩笑的。”
“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。”
“你是不是有点假正经啊。”他有点气急败坏。
“你就这么理解吧。”
“这么点儿事你就跟我翻脸,你看你遇到问题的时候我是怎么教导你的?”
“教导,这就是你用的词。你为什么老用这样的词?”我也急了。
他气得噎住了。
“你不要总把我当一个学生,也别把我光当成一个女人,你要把我当成一个人。”
他狠狠地沉默了一会儿,居然没修理我。
一个月后,我在机场,他打了个电话来,说一直颠来倒去地想这事,想明白了,说:“我错了,我们还是朋友,对吧?”
我心想,这厮还是挺厉害的。嗯了一声说:“当然。”
数月后,听说他胃出血动手术了,我没当回事儿,谁出事儿他也不会出事儿。他不是说过吗,我是只网球,他是那只拍子,“你跳得再高,我也永远比你高出一厘米”。他会带着个难看的光头出院上班,絮絮叨叨讲生病的经验:“哎,我最近想到了十个人生道理……你怎么不拿笔记一下?……每句都记说明你根本抓不住重点……”到了八十岁还披挂着他花白的中分长发,拐棍戳地骂我:“你昨天那个蠢问题是怎么问的……”
这人是不会心疼人的,他只是盯着你,不允许你犯任何错误浪费生命。
他生病时,我发短信说要去看他,看到他回信,下意识用手在桌上重重一拍:“啊!”他说术后的疼痛已经连吗啡都没有用了,说“只能等待上帝之手”。
我不信,说想见见他,但他说没有精力,太疼了,短信写:“电视上看到你,瘦了。保重身体,人不要死不要进监狱不要进医院。”
过一阵子精神好的时候,他的短信回得很长,说手术完了,在深夜里好像能感觉得到舌头上细胞一层层滋长出来,头发茬子拱出头顶,说“饿的感觉真美好”。我心里松快了,叮嘱他“你在病床上能写点就写点,回来好教育我”,他响亮地回了句“嗯呐”。
我当时想,就是嘛,这个人太爱生命了,不可能是他。
到了教师节,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:“好吧,老陈,我承认,你是我的导师,行了吧?节日快乐。”
他回说:“妹子,知道你在鼓励我。现在太虚弱了,口腔溃烂几乎不能说话。没别的事,就是疼。没事,可以被打死,不能被吓死。”
“就是疼。”我心里难受,得多疼呢?
告别的时候,陈姐姐还是不哭不作声,只拉住陈虻的手不放。
过了一会儿,边上的医生轻声喊我。
我把她的手握住,又握住陈虻的手,把它们慢慢松开。
这一下,温暖柔软。这是八年来,我第一次和陈虻如此亲近。
最后一两年,我不再事事向他请教,有时还跟着别人谈几句他的弱点,认为这样就算独立了。他讲课也少了,新闻速度加快,大家都忙,业务总结的会少了。有时候碰见我,他递给我一张纸,说“这是我最近讲课的心得”,我草草扫一眼,上面写“现场……话语权……”回家不知道收到什么地方。他也不管我:“你这个人靠语言是没用的,什么事都非得自己经过,不撞南墙不回头。”
我遇到过一次麻烦,他打电话来,一句安慰都没有,只说你要怎么怎么处理。
我赌气说无所谓。
他说:“是我把你找来的,我得对你负责。”
我冲口就顶回去了:“不用,我可以干别的。”
他没吭声。
后来我觉得这话刺痛了他,后悔是这个,难受是这个。
他最后一次参加部里的活动,聚餐吃饭,人声鼎沸。他一句话不说,埋头吃,我坐他侧对面,他披下来的长头发,一半都白了。
出来的时候,我不知道说什么好,就跟着他走,默默走到他停车处。他停下脚,忽然问我:“二十几了?”
我笑:“三十了。”
他顿了一下:“老觉得你还二十三四,你来的时候是这个岁数,就老有那个印象。”
我看他有点感喟,就打个岔:“我变化大么?”
他端详我:“没变化。”
顿了一下,又说了一句:“还是有点变化的,宽厚点了。”
我咧咧嘴,想安慰他一句,找不到话。
他看出来了,笑了一下:“嗐,就这么回事儿。”
手机响了,他挂着耳机线,一边接一边冲我挥了下手,拉开他开了十年的老车,车后边磕得掉了漆。
我转身要走了,他按住耳机线上的话筒,又回身说了一句:“你已经很努力了,应该快乐一点。”
凌晨两点半,我跟陈姐姐一起下楼。电梯开的时候,看到白岩松,对视一下,我出他进,都没说话。
他和陈虻,像两只大野兽,有相敬的对峙,也有一种奇异的了解。大家谈起陈虻时,有人说智慧,有人说尖锐,白岩松说“那是个非常寂寞的人”。陈虻活着,就像一片紧紧卷着的叶子要使尽全部气力挣开一样,不是为了得到什么,也不是要取悦谁,他要完成。
他的寂寞不是孤单,是没完成。
后来岩松说,那天凌晨离开医院后,无处可去,他去陈虻的办公室坐了一夜。那个办公室里,有一盆白菊花,不知道是哪位同事送的,上面的纸条写的是:“陈虻,怀念你,怀念一个时代。”
陈虻葬礼那天特别冷,我去的时候,紧闭的大门外,已经站了一千多人,我第一次见到台里那么多同事,无人召集聚在一起,人人手里拿着白菊花在冷风中等着。天色铁一样寒灰,酿着一场大雪。呼气都是白雾,没人搓手跺脚取暖。
小崔面色铁青,坐在灵堂边的小屋子里不说话。
我坐他侧面的椅子上,看着他。
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药,我给他递一瓶水,他拿在手里,没喝,直接把药咽下去了。
他心脏不好。
他看看我,说:“别生气,别生闲气,啊。”
我说不出话。
陈虻生前参加的最后一次年会,还是小崔主持,没有了《分家在十月》那样的片子,小崔自己去请了赵本山、郭德纲……一个部里的小小年会,搞了五个小时,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。
陆陆续续,台下的人有些走了,或是打着手机出去了。陈虻搂着儿子,跟我隔着走道坐着,一直没动。
罗大佑是压轴演出,他一直坐在第一排,喝完两瓶酒,登台是晚上十一点,没上舞台,踩着一只凳子站在过道上,一束追光打着,冲场下问:“唱什么?”
几百条汉子齐声喊:“光阴的故事。”
罗大佑轻捻弦索,众人纷纷离开座位,围拢到他周围,席地而坐。小崔坐在过道台阶上,向我招手,我手脚着地爬过去,坐他身边,回头看了一眼,陈虻搂着熟睡的儿子,坐在席间未动,微笑着张嘴不发声,随着众人唱:“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,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,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,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……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,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……”
陈虻葬礼上,仪式全结束后,有三四十个人没有走。
大门关上,大家挨个排队走过去,再次向陈虻鞠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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